傅雷与冒效鲁二三事
翻译家傅雷先生是民进的创始人之一,缅怀故人,使我想起了傅雷与家父冒效鲁的交往片断。
1976年一天,我陪父亲在上海看望画家唐云先生后,经过江苏路傅雷故居,面对灰白的墙壁上血红的残阳斑点,衬托出黄昏暗淡的色调,徘徊久之,父亲忽然感觉一丝凉意掠过心头,惘惘凄恻之情油然而生,往事如烟,飏空而降。晚上父亲向我诉说起这位直谅多闻的诤友。
1947年夏,父亲住在北京王府井大街。
一天,傅雷夫妇如约翩然光临,因为是钱钟书先生的介绍,父亲见到傅雷夫妇,已经越过初次见面一般礼貌上的亲切。傅雷夫妇可能是第一次到北京做客,住在北京饭店。傅雷对家父说起北京饭店种种,并认为这是典型的法国式旅店。父亲对建筑一窍不通,只能支支吾吾,本来受钱钟书之托作向导,现在反被傅雷导向了。
父亲陪他们逛了东安市场,浏览了厂甸的书铺和古玩铺,还去了北海公园等京城名胜。好在父亲生在北京,又在北京上大学,平时骑自行车驱遍九城,大大小小的胡同,知道不少燕都掌故,春明梦华。北京的文化魅力是无穷的。那些天,他们沉浸在悠悠京城文化的氛围中,傅雷夫妇对家父的陪同比较满意,相识而相稔。
1948年初秋,父亲刚回到上海,傅雷知悉后,特地在淮海中路巴黎新村寓所设宴款待,钱钟书作陪。
以后傅雷出游到滇桂,直到解放后有一天,傅雷电话约家父去江苏路新居叙谈。他知道家父喜欢饮酒做诗,拿出一瓶特制五加皮来款待。这下可苦了父亲,他从来不喜欢喝什么药酒,即使人参枸杞补酒也绝不沾唇。客随主便,啊,这酒竟然味道醇厚,毫无饮药酒要攒眉之苦,从此父亲记住这是“钟柚”牌的五加皮,闲谈中知道这是傅雷所珍藏的佳酿。
解放以后,俄语奇货可居,父亲在北京学的俄语(与瞿秋白同校),又在苏联当了多年的外交官,许多院校拟请他去任教,傅雷亦希望他去光华大学。同时出版社也闻名请父亲翻译苏联小说,他开始译瓦卓夫的短篇小说,父亲国学基础好,白话文一般,译稿文白杂糅。父亲请傅雷对译稿指教,只见傅雷密密麻麻地用红墨水加以润饰、修改,朱墨斑斑,可见他为译稿所耗心血和做事认真。这以后,傅雷把他译的巴尔扎克小说源源相赠。
傅雷译作宏富,文字流畅,译文以传神取胜。那时见面交谈常围绕着翻译语言艺术,这些对父亲翻译、校稿大有益处。
傅雷还收集了很多解放前后翻译小说的不足之处。
20世纪50年代初,文化部部长沈雁冰主持召开全国翻译工作会议时,傅雷呈上万言书,列举翻译小说中种种错误不当之处。此信被部领导击节称赏,传令文教翻译界暑天挥汗学习讨论,因此打破了许多人避暑计划,弄得怨声载道。但他们无话可说,因为该万言书写得有根有据,引起了翻译界一场小小风波。父亲为此事和他开玩笑说:“老傅,你的大号要改三分之一,把‘又’换成‘口’。”傅雷名怒安,“一怒而安天下”。把怒安改成恕安,以恕道对学人,一恕而安也。
在谈到翻译语言时,傅雷佩服严复,严复在翻译《天演论》《穆勒名学》时,许多译名是他独创的,如“逻辑”等等。傅雷还提到颜惠庆博士编的《英华大辞典》有筚路蓝缕之功。颜博士清末在商务印书馆编字典时,不像后来有英和、独和、佛和、露和等字典可以“借镜”,全凭他绞尽脑汁来创译,如“瓦斯”“干部”等等。
傅雷本人在译作中大胆创新,译本中改称国王为“王上”是他首创。傅雷是浦东人,为了译文流畅,他常琢磨老舍著作中的地道京白,并参考《国语大辞典》。对书中一些细节也绝不放松,为了解决一些疑团,他常常对照该法文著作的英译本,到徐家汇藏书楼查阅法文参考书,以至不惜写信到万里之外的异邦友人或原作者(如罗曼·罗兰)询问,务必做到正确无疑后才罢休。
他的译文也仿照白居易“老妪能解”的办法,往往把稿子先念给住在二楼的宋老太听听,看看有什么疙里疙瘩的地方,有则改之。
傅雷对朋友,甚至对朋友之友也是关怀备至,真正做到“爱屋及乌”之能事。这种例子很多,试举一二。
傅雷极为赞赏黄宾虹老人的画,他有许多宾虹老的画,毫不吝啬地分赠朋友,他颇有见地的说,画还是分散些好。
他对宾虹老人之友、一位失业的老先生的生活也很关怀,千方百计给他找投稿的地方,最后还为他找了一个家庭教师的位置。父亲有位画家朋友,当时画院还没有成立,这位画家穷愁潦倒。傅雷知悉后,特地请家父找这位画家画几幅画,寄到法国,为他扬名,这是傅雷扶危济困和使国画可以绵绵不断传承的良苦用心。后来这位画家蜚声日本,成了傅雷莫逆之交,到黄山采风时,特地捎上等毛峰送傅雷以报知己之情。
谈到傅雷最后的日子时,父亲神情凝重。
傅雷博览群书,又精通美术音乐鉴赏,所以他译《贝多芬传》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自然就显得出色当行。然而,他本人的性格也和书中主人公有许多相似之处,有强烈的悲剧英雄色彩。在全身心译了罗曼·罗兰的巨著后,情绪受到感染,影响他性格的形成。
1957年的诤言使他戴上了“右派”的帽子,儿子傅聪不得已出走,从此傅雷离群索居,默默地在书斋里,从翻译中寻求心灵对话和精神寄托。1966年8月底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的血雨腥风中,他身心遭受更大的创伤,面对人格尊严遭受的极度羞辱,他愤懑万分,清高的傅雷与夫人一同走上了所谓“自绝于人民”的不归之路。
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
父亲默然了,独自陷入哀思,含泪赋诗悼傅雷:
愁听邻家笛,空嗟鸷鸟亡,
当年谈笑处,门外立斜阳!
1979年4月,接到柯灵通知,父亲拖着年迈的身子,从安徽赶到上海,参加傅雷夫妇的追悼会。一些安慰,一声叹息,一炷心香,哲人永逝。
(本文原载《民主》杂志2006年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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